silayloe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喵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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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

You Got A Bort，You Got A Cat

波尔茨变成了一只猫。

其实算不上多大的新闻。月球人的生命都要经历这么一次变形，通常发生在十六到二十三岁之间，持续时间因人而异，短可五分钟，长可五十年，人种学论著称其为人格整合具象，文艺著作赋予其卡夫卡效应之名，在钻石笔下的爱情小说，则称之为青春。

钻石戳了一下波尔茨猫的肚皮，它还没醒，扭动着黑漆漆的四肢翻了个身去继续睡，像块煎饼一样摊在床单上，毛茸茸的大尾巴伸得老长。它全身大片黑色光滑的毛，四条腿的爪部却是白的，像套了四只短短的雪花袜子，脸上和胸上有三角形的纯白图案，眼睑上也点着两抹白，让它连睡着都有不怒自威的气势，猫须很长，肉垫缩在浓毛下，钻石好奇的提着它的腿看，五枚圆嘟嘟的肉垫亮出来，像朵浅粉色的梅花。

猫的作息约等于断续的浅眠，快速的深睡，波尔茨却是个懒觉王，怎么弄都叫不醒。

钻石把脸埋进了猫肚子，用力的左蹭右蹭。

“好重啊……”

波尔茨猫终于伸长双爪推开钻石，猫瞳挣扎着睁开了。

如她所料，就算变了猫，眼珠的颜色也还是黑漆漆的。

“早安。亲爱的。”钻石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还坏心的摁住了猫爪，“感觉怎么样？”

咦？

波尔茨一愣神，这才瞪大猫眼看起了这个世界，眼前未婚妻明显放大了几倍的脸，这个奸诈的微笑，还有这动动双手，却只有两条黑白色的小短爪飞过眼前的诡异景象……

“好羞耻！”

几分钟后，波尔茨趴在梳妆镜前喵哭涕零，爪子抓在镜上叽叽剌剌的，两只猫耳朵伤心到耷拉了下来。

她本来还想，如果变形体非要从动物里选，那就算不能做个英俊的黑豹，至少得是头威严的杜宾吧？如果能变成是跟钻石差不多体型的生物，睡觉时还能充当她的抱枕，平时活动时也不至于太丢人，走在街上还能凶着一张脸保护自己女朋友，但现在……别说护着别人，它自己都成了会被欺负的对象啊！

“我带你去做变体登记。”

波尔茨猫明显还不习惯四足着地的返祖活动，更深陷于悲伤不能自拔，趁它失神，钻石兴致勃勃的把它抱起，塞进手拎包里，待到它察觉自己正陪女朋友在悬浮摩托车上疾驰，迎面而来的冷风已差点把它的猫须都吹断了。

每个月球人在变体期都要去卫生部门作登记，得到验证书，录入了医疗系统，才能顺利从工作岗位上暂时退下，进入离休状态。由于大部分人都不定能自如活动，这个程序多由亲友代劳。钻石也试过带她的哥哥黄钻石（变成了一朵黄色百合花）做这件事，朋友和同学也有，他们有变植物的，有变石头的，有变动物的，也有人是在体质上发生变化。

这些人中，她记忆最深刻的是西瓜碧玉，此人当真人如其名地在一个闪电雷鸣之夜化身成了西瓜，从籽儿开始就懂自动往泥土里扎，扎进去后还长得像打了激素一样快，待黎明放了晴，从地铁出来的第一批上班族，都看到圣马丁大学最高的宿舍楼全被绿色藤网缠住的景象，茂密的叶子下挂着一个个油绿的西瓜，瓜蒂沾着的露水到中午都没蒸发掉。

彼时，为了西瓜碧玉的健康成长和生命安全，一众室友向学校申请停止使用这栋宿舍。毕竟平时开窗开门，如果打掉了上面的一只瓜或者一片叶，西瓜碧玉变回来后说不定会少只耳朵断条腿，不单朋友于心不忍，深远的说，也和月球宪法爱护青少年儿童的精神相违背。

但当时圣马丁大学的校董会构成比较特殊，其中企管和名流们多有临冬财团的背景，那时财团总裁的次子黑水晶，对教育界的兴趣意外浓厚，这件事就是他出面摆平，条件是从带头申请的学生中挑走一个做他的随从管家。

于是第二日，钻石等人搬进了一座备用校舍，青金石则打包行李，在校门坐上一台黑色的玛莎拉蒂，退学走了，痛失校草悲拗连天的女学生里外围了三层，排着队向他道别。从此钻石只在Interestingram上见过他的消息，据说他已转到伊顿公学就读，继续念文学学位，兼修宗教学，闲时划艇，骑马，打高尔夫球，娱乐杂志常拍他跟黑水晶成双成对出入老校舍，肩上围暗蓝的披风。

对其他学生，这场闹剧可能不过是偶尔沾身的尘，洗个澡就能全部冲掉，可对钻石，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一方面，西瓜碧玉是钻石从中学升到大学都在一起的室友，而青金石是她的论文合作者，这两人一走，钻石在生活和学习上便受双重打击，多少爱情小说都救不回来。波尔茨于是自作主张帮她退了宿舍，把她行李拖到自己公寓，强迫恋人校外同住，名义说是要照顾她，怕她脆到生活不能自理。

而钻石肯定是很不愿意的，搬进去没几天，她们就因家务问题大吵一架，钻石愤怒的躲进房里，一晚上不理她。波尔茨只好在沙发上生闷气，卷着水母毯子睡觉。第二天过半，她却发现钻石没去上课，打电话也不接，才回家撞开门，那时，她的恋人已变成了一颗亮晶晶的钻石，安静地躺在书桌上，就着中午的日光，在房里折出七彩的光芒，把波尔茨晃得双眼发痛。

这个变体状态持续了大半年。陷入沉睡的时间里，钻石只觉得自己做了个梦，梦到连波尔茨都不记得是谁，只执拗地知道自己很想某个人消失。梦醒后，她打个哈欠，发现自己在床上，身边放了个蓝色的小锦盒，就很奇怪。待推开房门，见到围着围裙在煮意面的波尔茨，还纳闷她为什么会在对方的公寓里。

等波尔茨回过头，楞着看了她五秒，说了声新年快乐，今天是月球历2093年的元旦，钻石才知道，原来距记忆中青金石离校的那天，已快七个月过去了。

其实有些事钻石一直没说，当时波尔茨平淡的反应是让她有点伤心的，好歹都半年没说话了啊。而西瓜碧玉安慰她，等波尔茨也变形，钻石就可以尽情报复她了。

只可惜，等了三年又三年，等到波尔茨修完本硕博连读课程，开始申请副教授，钻石也从满怀严肃文学追求的大学生，进化为专职破解都市情缘密码的小说家，红遍了全月球，实体书出了好几本，每本都登上过马逊亚书籍月榜第一名，人也快二十七了，波尔茨也还是那个波尔茨，每天做实验，煮意面，给鱼缸里的水母喂食，为了不梦游而夜夜抱着恋人睡觉，从没像钻石书里写的，一次慵倦午睡醒来，就变成了杯子里的一朵黑玫瑰，在窗台上挂着泪珠，等待情人的手含情脉脉地把它摘下。

当她几要放弃报复对方的宏图大志，开始收拾心情准备成家立室，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就在这个平凡的夜晚，她们肩挤着肩看海洋纪录片到夜半又相拥睡去的夜晚，波尔茨的身体终于敞开迎接这次迟来的青春期——值得一提的是，昨晚钻石还答应了对方的求婚。

只是没想到，波尔茨竟变成这么一只柔软可爱的小生物。

登记完成后，钻石抱着猫去了大学里的咖啡室，她早就拍了猫猫的照片上传到Wttier，没几分钟点赞就破了五十万。早就等在咖啡厅里的朋友们都围了过来，观摩这位物理学院的高材生，本科部的女学生更是围了个水泄不通，每人举着手机对小猫一顿狂拍，害它在钻石怀里吓成了猫干。

波尔茨的坏脾气是恶名远扬的，却不妨碍她成为圣马丁大学人气学者前三名。她智商140，在二十岁出头都有了自己的专项基金和研究室，后来为军方//工作，跟临冬财团的第一继承人安特库打交道，只是被小报偷拍了一张两人在八角大楼外同坐一辆车的照片，就把她推到了聚光灯下，人气更飙上月面科学联盟的巅峰，当年全球最美一百人评选，以科学家身份的波尔茨，就破天荒排到二十八位，当红作家钻石则排在第八，比月球总统还要高一位。

逮到这种机会，怎么能不跟偶像好好亲密接触呢，于是学生们排着长队，把咖啡厅围了四圈，只等着跟波尔茨猫合个照，许多人甚至抱着猫粮、逗猫棒、猫砂盆还有猫爬架，表示愿意为它提供长期生活援助，钻石坐的桌子还垒上了一叠科普书：《我的青春谁做主》《枉说青春不曾放纵却随风而去》云云，不乏夹杂着几本钻石自己的爱情小说，是想让她签名的。

“有你这样把女朋友带出去给人看笑话的吗！”

波尔茨猫生气地扬着爪子示威，大尾巴不满的拍着桌，把烟灰缸都扫了下地。

钻石也不好意思说，其实波尔茨月球粉丝后援会连续六年开过七色球竞猜，奖金最大的，自然是赌她什么时候会进入变体期，滚到现在已经破了十万月人币，钻石是名誉会员，每日准时入注，每次都押当天变形，因此明天这笔奖金就会打进她账户。她是太过开心，才把金主猫猫抱出来兜风。

为了避开汹涌的粉丝，这群人已躲进了楼上的包厢，知名网球运动员摩根和高修一边走偷偷伸手去摸波尔茨的猫尾巴，被它大吼几声“非礼”，那头发型师锆石已经拿着女学生奉上的猫梳和按猫棒在房里守着了，没几秒后，二楼传出了杀猫般的嚎叫声，成批人堵在楼道举着手机录音，热不汤上标签了波尔茨的猫叫音频迅速占据了热议榜的头条。

“波尔茨在哪里！”

法斯拽着辰砂冲了进来，锆石正蹲在垃圾桶旁，满意的清理一把挂满猫毛的圆梳。沙发上，一只小东西正缩在钻石的毛衣里瑟瑟发抖，一条黑色的尾巴垂在外面，钻石正细声细气的好言安慰它——法斯双眼立刻就亮了。

前面说道波尔茨的臭脾气恶名在外，她的朋友们吃过亏的，敢怒不敢言，谁都想找个机会把新仇旧恨算清楚，尤其法斯，已经等待这个时刻有十年了。

她大吼一声，掏出了一套全是皮带子和吊环穿成的束缚装，波尔茨闻声浑身一抖，飞快钻出女友的毛衣，跳到沙发背上，毛都竖了起来。多亏了锆石的穷追猛打，半天不到，它便能顺利控制这具猫体了。

“别跑！”法斯冲了上去，指示一脸冷淡的辰砂去守住另一边。她卯足了劲，今天非要给波尔茨戴上这套皮带装，摆个充满屈辱的姿势，拍照，传到FeetBook上嘲笑她，好报十年前复活节输给对方后被迫穿兔女郎装在临冬财团总部前排队向安特库要签名的仇，要知道那天之后，辰砂气得有半个月没跟她说话。

钻石着急的在劝架，她想提醒这对情侣，法斯和辰砂，她们都还在变体期中，即使外貌保持原样，全身质地都已变成了低硬度的宝石，莫氏硬度分别只有三半和二，要是受到大力碰撞，说不定会得个头断腿裂的下场。

可她话还没说出口，法斯已经大无畏的扑上了沙发，辰砂在另一边包抄上来，愤怒的波尔茨为了猫的尊严，一跃而起，一对猫爪挥起来，狠狠拍在法斯脸上，又踩着她的脸起跳，空中旋转了两圈，猫后腿一甩踢上了辰砂的下巴。

完蛋了。

在法斯和辰砂的脸碎成两半之前，钻石沉痛的捂住了眼睛。

＊＊

“给我乖乖坐下。”

夜晚，钻石在家里地板上放上一只键盘，指示波尔茨猫在上面正坐。

“我有异议！”波尔茨很不爽，爪子在磨爪板上猛抓：“这是法斯先下的手！凭什么要惩罚我啊！”

“不正坐今晚就没猫粮吃。”钻石笑眯眯。

“你这是虐/待动物！”

“噢？我记得保有本人意识的变体严格上说也不是动物吧？”说着就亮出一本《变体学通识手册》，打开绪论部分举到波尔茨面前，不怀好意的晃了晃。

波尔茨气得打抖索，一怒之下吼了句“随便你！”就跑到角落的猫爬架上，找到柱子上的猫窝木格就钻了进去。

钻石赶紧溜过去趴在猫窝外：“唉？生气了？”

波尔茨的尾巴用力拍了格板两下，不说话。

钻石只好轻轻伸手去摸了摸对方的皮毛，又去戳它的腿，对方却丝毫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对不起啦。”钻石瘪着嘴去摸它的肚子，波尔茨却还是一动不动。

也罢，波尔茨如果真要决定冷战，一百头水母都拉不回来的，钻石只好喃喃说“那你早点休息，我今晚还要给辰砂的雕塑展写开幕致辞”，就去开了猫粮，放好水，还有猫砂，就捧着碗泡面，钻回书房开始工作了。

睡觉前，她又去查看波尔茨猫的情况，猫粮和水完全没动，它似乎真的是睡着了。

啊，真是奇妙。

钻石躺在床上，开启了虚拟星空墙纸，全室都被蓝紫色的浩瀚天幕所覆盖，想着以后她就要和变成了猫的女友，不不，未婚妻，一起度过不止会持续多久的每日每夜，那感觉真是比听到波尔茨结结巴巴地求婚还让她心驰神往。她点开手机刷Vbey，下单了几件粉丝强烈推荐的宠物衫，想着波尔茨穿上它们的样子，不禁脸红心跳了起来。

波尔茨冷战起来没完没了，因此钻石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睡前还想着买份上等金枪鱼刺身给它赔罪。

但早上睡醒，她翻了个身，却发现手臂下压着了坨软软的东西。

掀开被子一看，波尔茨猫正像块煎饼一样摊在床上打呼噜，尾巴还是伸得老长。

钻石噗嗤一声笑出来。

姑且不论是梦游到床上还是故意用这种方式表示和好，变成猫咪的波尔茨都比人的时候可爱得多。毕竟变体期就是为了解决月球人性格转型阶段艰难的心理冲突而衍生的生理机制……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任何一种变体形式都是原主潜意识的忠实反映。

而且，据说变形结束后，不管外在看起来有没显著改变，内里性格的整合度都会比先前有所提高，简而言之也就是成熟成长。

波尔茨难道无意间选择了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来改善自己的臭脾气么……就因为要结婚了？——钻石的恋爱脑实在忍不住要这么想。

钻石把脸埋进了波尔茨猫毛绒绒的肚子里，感受着温暖皮毛下均匀的呼吸。

这次波尔茨很快就醒了，它眯了眯眼，知道是钻石后，又把头倒回床上，小爪子搭进恋人的银发里，肉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发丝透了过来。

“早安。亲爱的。”钻石声音很甜，“想先吃早餐，还是吃我？”

波尔茨眼睛一亮，抖了抖猫须，但憋了片刻，就是不说话，一扭猫头，摊开爪子又装睡过去。

钻石冲它满是绒毛的脸上大大亲了一口，用力揉了几下猫肚子，才跳下床跑出去做早餐，不管背后飞过来的猫呜声有多凄惨，她还是觉得今早的心情超级好。

钻石基本都在家里工作，写每日专栏和约稿，不然就是去法斯开的咖啡店里写新书。她做好美式早餐，冲了红茶，拍了照上传到社交网络，又打开爵士乐，开始吃牛油炒蛋和血肠，往嘴里塞草莓时还给金红石的新照片点了赞：她在刚拼好的辰砂旁边，奸笑着比了个胜利手势。

波尔茨猫慢条斯理地从房里踱出来，跳到餐桌上，挺着胸，语气霸道地要早餐吃。

“那里。”钻石笑盈盈的用叉子指了指客厅角落的猫粮和水。

“身为尊贵的猫族，我要求跟人类平等用餐，就在这张桌子上。”波尔茨一肉垫拍住桌布。

钻石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谁在昨天还嫌弃自己变成猫的啊？

但十分钟后，波尔茨还是如愿在餐桌上优雅的享用完装在瓷碟里的金枪鱼罐头，就着茶杯喝了水，洗了脸，在猫砂盆里呆了五分钟，干净利落的处理完排泄问题，就踱进了书房。

钻石还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呢，跟着溜进去，才发现它垫着椅子，伸长身体打开了抽屉，从里面叼出了一沓资料，威风凛凛的像是个提着宝剑的骑士，跳上了书桌，用肉垫摁了立体电脑开机键，一下坐在桌上，开始操作起了系统。

钻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空中闪出的蓝色的巨大虚拟键盘竟已经按照猫爪的大小调整过了，加上屏幕的尺寸，触屏区的高度，分明是为小动物量身定做，它昨晚原来悄悄动了电脑的手脚？

“看什么看，你也要开始工作了吧？别到了死线才抱着我哭啊。”

波尔茨翻着猫白眼，转头瞪过来，连瞳仁都是小小的，眼角又长，跟还是人的时候长相不要太像了吧。

想着居然被一只猫训斥有点丢脸，可钻石还是坐回了她自己的桌子上，打开另一台立体电脑，开始敲起了键盘。

然而一小时过去了……钻石还在冥思苦想着文稿开头。都怪波尔茨，因为背对着看不到，听到传来的响动就很挂心，忍不住返回头看，总怕对方的小肉垫搞不定翻找资料和书籍之类的事。

但想想那可是波尔茨，就算变了猫，也肯定是猫中的战斗机，轮不到她担心，更何况，波尔茨从来不是那种坦率的人，有心事会藏着，有困难也不说，倾向于独立解决问题，扛起全部责任和负担——可能也不完全是她想这么做，很多时，是因为她只能想到这样的解决办法，是个在情感上很笨拙的孩子，不太懂得变通。

钻石干脆关了屏幕，抱起了笔电坐到波尔茨的桌子旁，叼着棒棒糖，戴起耳机开始敲字。

波尔茨扭过头，瞄了一眼就转回去。

只是黑色的尾巴垂下来，有意无意的往钻石小腿上扫了扫。

“干嘛啦。”钻石笑着拿脚趾去戳它的猫脊背。

“写你的稿子吧。真啰嗦。”

钻石龇牙咧嘴地在后面做鬼脸，冷不防就被猫骑士一眼戳穿。

“信不信我爪你？”波尔茨的毛又竖起来。

“你舍得哦？”钻石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有点得意：“这可是全月球最漂亮的第八张脸呢。”

“有、有什么不舍得的！”

“抓伤了我就拒婚，你到时可别后悔～”

钻石冲它吐了下舌头，低下头去继续敲字。

近两小时过去，今日专栏稿顺利完成了半篇，她伸个懒腰，把椅子转回来。

谁知这一回头就撞进了波尔茨黑溜溜的猫眼里。

钻石的表情分明在窃笑了，而波尔茨慌的很，说想躲也来不及，可它还是固执的把身子扭回去对着屏幕，尾巴不知所措地左右摇摆，猫耳朵也在转来转去，露出里面暗红的内里。

钻石扬扬眉毛，就着后颈把波尔茨整只猫提了起来，不顾它反对，径自放进怀里搂好。

“你这种样子到底要持续多久啊？”

钻石怜爱的揉了揉猫耳，又一个吻落在波尔茨肉色的鼻头上。她想到自己，她变成了矿石的时候，波尔茨是怎么对她的，在前景不明的情况下，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来守候她的呢？以前曾问过一次，只收到了一个平白如水的回答：就是一直丢在床上，放在小盒子里开着盖，为免钻石变回来时空间不够，除此之外就没其他了。

看来也不能祈求如此不解风情的一只猫会做出什么浪漫的事，对一块钻石春心大动看起来也很奇怪，毕竟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不单说不上话，连喂食浇水也做不到，除了晾在一边，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可干了。

“我怎么知道呢。我也想睡醒就变回来啊，研究室工作好多，我要是缺席个大半年，课题组的工作都进行不下去了。”波尔茨有点沮丧。

“明明只是只猫，还这么有责任感噢。”

钻石笑着把这个小家伙举起来，晃了晃，毛绒绒的小猫像条黑色海参一样挂在空中：

“既然都出现了这么大的改变，就顺其自然，做点以前没做过的事吧？”

波尔茨猫费劲的把后腿抵住钻石的膝盖：“像只真猫那样钻街串巷爬房顶么？饶了我吧，我只想安心待在家里工作。”

“不是呀。”

“那你要我做啥。”猫儿没好气。

“蓬蓬裙什么的，女仆装什么的……我昨晚都定了三套了。”钻石兴奋的补充：“有水母图案和钻石图案，任你选哦。”

波尔茨终于忍无可忍，一爪拍在恋人的额头上。

＊＊

女仆装自然是拒绝的，但波尔茨还是接受了另一样礼物，等它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猫脖上多了一条挂着球型圆粒金刚石的项带，上面还刻了个D&B，是珠宝设计师黑曜石给它做的小首饰。

钻石和它的生活也安然无恙地进行了下去，两个月时光匆匆流过，从深秋踏入了冬季，钻石的都市情感专栏集结成书出版了，而她也在《嘉人》杂志上开了另一个面向猫咪变体读者的长期连载，还定期刊登读者来信，但按亚历山大点评，那实际上就是波尔茨粉丝双向发//情的平台。

说是这么说，钻石还是在里面记录了她和波尔茨猫猫许多有趣的瞬间。

每天它会和钻石花上七八个小时一起在书房工作，思考时总爱迈着猫步走来走去。

老爱把尾巴蹭到钻石的手上，有时察觉到钻石打开手心，就用尾巴尖往上拍几下，耳朵兴奋地转来转去，但就是不肯把身子扭过来。

在寒冷的时候，波尔茨会不声不响的窝在钻石腿上或手上，用自己的体温充当暖手宝，有时还会像条围脖一样挂上钻石的颈脖，这时摸它的尾巴，波尔茨不会生气。

真生气时，就咬钻石的手指头，为了控制好力度不伤到恋人，背地用胡萝卜练习了好几天。

即使不喜欢看爱情电影，但为了陪钻石，波尔茨猫还是会强睁着眼皮看到一半，然后一头睡死过去，等散场后钻石叫醒它，才会勉为其难地伸舌舔舔恋人的手背表示抱歉。

但看起科幻片比如《四体》时却很精神，哪怕搂着它的钻石睡过去，也会跟随剧情舞起太空猫步，直到发现恋人在身后偷偷用手机拍它才气急败坏地停下。

它和以前一样喜欢水母，周末会缩在钻石的帽兜里进水族馆，趴在她肩头上，认真注视幽蓝水底飘过的一朵朵浮游生物，小声念叨海洋生物学知识。

在家里，也会盯着玻璃鱼缸墙里的气泡水母，好几小时一动不动，问起时，才慌张宣称自己是在打坐。

去咖啡店时，虽然波尔茨还是很埋汰法斯，但却不会拒绝对方友善端过来的一碟甜奶油，在它心情好时，也愿意在窗边作招财猫状，给法斯的店子招揽客人。

讨厌洗澡，讨厌梳毛，讨厌剪爪子，见到锆石就如临大敌，却会拿对方送的橘色皮球滚着玩。

钻石和亚历一行人去地球取材，把波尔茨寄养在黄钻石家，它会翻阅书架上的建筑学与室内装饰学概论，在对方画工程图时，还认真地坐在书架顶盯着看。

钻石抱着从地球带回来的石圌人部落礼品去接波尔茨，意外发现对方正摊在黄钻石腿上受摸，挠到下巴和耳朵会很舒服，喉里响起咕噜噜的声音。

那瞬间钻石是有点吃醋的，可黄钻石这时却悠哉悠哉的说了句话，让她迅速忘了这种渺小的妒嫉。

兄长说：钻石在变形期时，波尔茨是从没把她带出来见过朋友的。

——估计不管是变石头，变朵花还是变成只猫，波尔茨都会把恋人锁在家里，除了自己谁也不让看吧。

另外，也有一些事，钻石是没写在连载里的。

比如进入冬季后，波尔茨不知为什么变得越发喜欢睡觉，端坐在桌前看资料的时间也急剧减少，到最后已经连电脑都不想打开，只会安静地把身体团在书桌上，在灯光下打瞌睡。

慢慢地，说话也变得不太利索，声调从原来的低沉富有磁性，逐渐变高变尖，人类语言的发音中间，夹杂了越来越多的“喵”，最近也没要求过必须在餐桌上吃东西，有次钻石回家，发现它还把家里的垃圾桶翻了个底朝天，沙发也被抓破了。

直到圣诞节，钻石起床后，翻个身去摸索熟悉的位置，惊觉床上没有猫咪的身影，慌张地满屋子找，才发现它缩在早已扔进了杂物房的猫爬架上，在蒙了一层灰的猫窝格子里睡成了猫团子。

等钻石把它抱出来，弄醒之后，那只猫迷糊的睁开双眸，在清晨的阳光中不解地望着饲主。

第一句说出来的，不是“你这家伙”，也不是“早安”。

而只是一句陌生而尖细的“喵”。

——波尔茨的意识已经消失了。

＊＊

“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别太担心。”

金红石把核磁共振报告放在桌子上，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钻石搂着小黑猫，在椅子上不知所措。

“你之前是变成矿石的，那可是从一开始就进入沉睡状态的哦，黄钻石也一样，波尔茨不过是最先是动物形态才还能保持一段时间本人的意识罢了。”

“你原来知道的啊。”钻石苦笑道，又问：“那时波尔茨有带我来过检测中心么。”

“没有。估计只带你去做变体登记了。”医生按下圆珠笔，开始在报告表上写下诊断结果，“实话说，要不是法斯提起你很久没去上课，谁都不知道你突然就变形了，当时不还搬到波尔茨家去住了么。”

钻石抚摸着小猫柔顺的皮毛，注意力被回忆的潮水冲到多年前某个炎热的夜晚，在街道传来的木兰花香味中，她们吵架，她们相互指责，她冲波尔茨喊“讨厌你讨厌到想你赶快消失”。

许久，钻石才低声问：“她还会醒过来的吧？”

“一年内苏醒率高达86%，最迟三年也到97%了，波尔茨变形的年龄是来得比一般人大点，但晚三到四年还是在正常范围内啊。”

“但如果像帕帕拉恰那样……”

金红石的笔停了一下，又重新启动，在报告底部签了个洋洋洒洒的月文名：

“不会的。那种史无前例的麻烦例子，有她一个就够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想提起她的。”钻石慌忙说。

“道什么歉啊，我们都认识多久了，还会介意这点小事吗。”

金红石好笑地弹了一下钻石的额头，然后盯着那只猫，项带上的圆粒金刚石折出几星光芒，这让她一时恍惚，家中窗台上一排排红色宝石柱突然切过她的脑海。

“它身体很健康，要是还有问题就再来找我。”

钻石道谢后把猫放进宠物包里，走出诊室，下一个病人随即抱着一只水獭挤进了门。钻石步出诊疗中心，看着辽阔无边的冬季蓝天，心里空得像是随风飞扬的塑料袋，不知下一秒会被吹到哪片云上去。

如果可以，她真想到一个马上就能见到波尔茨的地方。

但最后她还是坐上了计程车，前往圣马丁大学，她想去法斯的咖啡店，找那对依然易碎的情侣倾诉心事，可她又觉得，自己可能什么都说不出口，能够做的，只是点杯波尔茨喜欢的黑咖啡，和这只猫一起坐在窗边，徒劳地等待夜晚的来临。圣诞派对快要开始了。

＊＊

新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四月了，钻石还是要穿着羊绒蝙蝠衫外出，周末难得的休假，她带着黑猫去参观地球历史博物馆。

经过几个月的适应，猫儿虽然听到波尔茨还是会不理不睬，但喊它“波波”的话却会很顺从地应答，它的性格举止也和一般的小猫没分别，爱捣蛋，会怕生，喜欢妙鲜包也喜欢有人给它做按摩，花上半天时间相处，就能在陌生人面前翻肚皮，总的来说是很粘人的一只猫，在它求抱抱时，黑亮的眼睛柔和得像能掐出水来。

钻石提着它的爪子给安检的工作人员作了生体检测，屏幕上跳出了波尔茨的头像，她们便通过了。

地球历史博物馆是一座雪白巨大，边缘柔和的大理石建筑，房顶中间高，两边低，外观上就像布满孔洞的贝质石头给切了一半，又像一顶敞开口子的白色大帐篷，斜斜的断面立着一排参天的石柱直抵屋前的白色阶梯，外面连接着一片矩形的水池，池子里立着一座比建筑本体还高十米的黄铜钟柱。

这是波尔茨曾经很中意的一座博物馆。但其实她对地球地貌生态也不算感兴趣，只觉得那颗开化程度极低的星球，上面住的都是低等生物，至于为什么爱来这里，只是因为门口的水池里养着许多漂亮的水母。

离波尔茨变形已经过了快半年，下星期就是她们的初次告白纪念日，钻石于是带着猫来故地重游。

说不定这一来，波尔茨就能马上苏醒了呢。

“钻石？”

一声温柔的呼唤从后传来。钻石回过头，却见到空荡白净的长廊上，站着一位身段高挑的青年，他穿着西装，暗蓝色长发编在脑后成单马尾，碎金的色彩夹杂在发顶闪出耀目的光。

钻石惊喜地眨了眨眼。

“青金石？”

几分钟后，他们就在靠近绿化带的小咖啡室里坐下了。

“虽然见到你很惊奇，但更奇怪的是，我见到的人居然只有你。”钻石搂着猫，开足了八卦脑来为难这位久未见面的朋友。

居住在首都的市民，只要对娱乐杂志稍加留心，没几个会不知道文学与宗教学双学位博士青金石，更不可能不知道发家于月球北方的金融巨头临冬财团的小儿子黑水晶，他们的关系，即便没有花边小报上扯的那么奢侈糜烂，也肯定不只是宣称的主仆，或者更欲盖弥彰的，亲密朋友。

“他回到首都了，但还在变体期，已开始沉睡，差不多有一星期了吧。”青金石笑着抿了口咖啡，昔日从善如流的嘴唇吐出的话语依然深沉而动听：“不然我也不可能放假跑出来。”

“其实当年西瓜碧玉才两三个月就苏醒了，那个协议也不是不能作废吧？”

“可惜我签的合同年限是一辈子。”

“你看起来乐在其中，是觉得自己占便宜了么？”

“我只跟他定契约，到头来，却得照顾两个人，这像是有好处么？”

钻石搅拌自己的爱尔兰咖啡，想起青金石一年多前断联之际跟自己通的邮件，的确提过黑水晶的变体是名女性，但本人的意识似乎是彻底消失了的。由于黑水晶两人早就在财团保护下秘密前往了北方的古堡里居住，娱乐杂志从没拍到过那位变体的真容，青金石也只形容过，那是个幽灵。

“这么一说，黑水晶先生的情况不就和你一样了？”

青金石自己的变体期来得非常早，约在十岁开始，变成了女孩身，却保持着自我意识，还持续了整整五年，直到升上高中，才从特殊学校回归到普通的公立中学里。

那时孩子的个性认知还在发展的阶段，神给予的性别如同两座堤岸横亘在人间……他却被流放在这些泾渭分明的“类别”、“观点”与“概念”中间，在这片非法的土地上，宗教和艺术如同精灵一般瑰丽地飞翔，律令和神召尚未生长便告衰败，日积月累地流入他桐树干般瘦的身躯里，被少年柔软的脏腑消化……他的家庭与教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有谵妄与叛逆却又由此而起。当他恢复男性后，就保留了这头长发，悼念体内因早熟而逝去的纯真——只不过，波尔茨后来却只评价，这是水仙花情结活生生的显形，青金石归根结底也就个自恋狂罢了。

但这段经历却决定了青金石的人生，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学术追求，他多次到访地球历史博物馆也有这层原因，地球上居住着一种类人生物体叫石人，它们不需要生育，也没有性别，却有完整的社会结构和个体意识，在一千年前被月球前去的探索者发现，对次世纪神学的根基产生了海啸似的影响，他无法不对这段历史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这是波尔茨吗？”青金石的目光落在黑猫身上。

“长得跟本人那么像？”

“不像。”蓝发的青年不予置否，“但你看它的目光就跟你以前看波尔茨一样。”

“真的假的。”

“更正：和以前一样花痴。”

钻石努努嘴：“只会说实话的绅士会让女士很为难的。”

可钻石也清楚，正是这点直言不讳促使她邀请了对方加入自己的课题组……她心思柔软，异想天开，比棉絮还敏感，一点清水就能让她的妄想气球般膨胀，她总需要点稳定剂，来为自己的天马行空刹车，所以她需要波尔茨，也喜欢辰砂，甚至极具花花公子气质的青金石，在适时点破她的幻想也能尽上一臂之力。

即便在远离严肃文学之路后，青金石的形象也是她的灵感来源之一，她曾在唯一一本不太涉及都市言情元素的纯文学著作《薄荷玫瑰》中创作过一名叫拉碧丝的女性，从外形，性格，到处事方式，乃至著名的恋爱罐头主义（打开的罐头当日要吃完，放在冰箱也不能超过七天，情人的保质期也一样），都相似到要是青金石读到，可能得问她要文学肖像版权费的水平（实际上也的确是读到了，却对此不致一词）。

这名虚构的女性在十九岁死于非命，被卷入黑帮血战，下葬时一座铁制砂轮从天而降，砸在棺木上，把她横生断了头。这是她最后留在书里的剪影……“对真理的渴求就像花朵一样从她心田长出来，化为了野兽，圈在鸟笼似的肋骨中不得安生，这终得是要把她毁灭的，她把躯体当作餐刀，切下躺在餐盘里的世界，知识剥下一点，刀刃便损去一点，为此她可以没掉整个身体，独得剩留一颗头颅来收纳她的灵性，思想，还有偏见……但她的哲人气质包含某种反人性的危险和冷漠，当猎物在她面前敞开了所有秘密，距她抽身离去的时刻就不远了。”

然后，就在这本小书出版了几个月后，钻石收到了一封匿名的读者邮件。上面这么说：

——如果想阻止她离去，又该怎么办？

但钻石那时回了什么，她自己也不大记得了。

不管怎么说吧，这次偶遇，对钻石还是青金石来说都是一次美妙的巧合，在过往的时光里，他们给彼此扮演了相对完满的角色，重温起来也不会有隔阂，就在他们天南地北地谈论焦糖蛋饼，葡萄味的牙膏，今年贝尔诺经济学奖的归宿，又跳到南方文学的魔幻主义，哲学解释学在学术界的死灰复燃如何反映在现代散文诗的乡愁写作上时，青金石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铃声还是一首很幼稚的“彩虹大马”动画里的主题曲。

青金石却在看到屏幕后瞳孔缩了起来。

“——你醒了？”这是他接通后说的第一句话。“我还在外面呢。”

“我知道你在哪里！”

钻石听到很大的一声回答从电话里冲出来，她和猫咪一起瞪大了眼。

“这样啊。”

青金石看了眼左手的表，垂下眼睑，朦胧地笑了，浓密到让人妒嫉的睫毛眨动着，上方暗蓝的海水在萃取出黄金。钻石从未见他那么笑过，因为青金石过去的表情从不具备个性，他总舍弃自身，扮演其他人，喜怒哀乐皆有剧本，他会迎合你，引诱你，褫夺你，让你在堕落同时认为自己罪有应得，只不过，如果你能理解发生过在他身上的事，就能明白他能利用这种才华去做什么，神居住在他的面庞上，在他眉下立起祭坛，在鼻侧竖起圣殿，他的每个笑容也是在传颂神的旨意，可想而知，当他用写满光辉的语调要求你放出内心的魔鬼，没有人能真的去拒绝他。

他于是用这诱惑的嗓音吐出低语：

“那你过来吧。”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了来，钻石虽然好奇，却没敢探前身子，朝走廊外看一眼，其实她也知道来的人会是谁，却害怕不慎打碎这个谜底，像是追看了几十年的连续剧，终于迎来了结尾，那种撕扯在心底既是解放却又依依不舍的矛盾抗拒。

青金石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把脑后的单马尾解松下来。如瀑的蓝发落在肩上，他伸手把它们撩开，每个细节，每个动作，都和当年一样的优雅。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钻石终究透过玻璃窗看到了那个人，如果不是当下掏出手机拍照太失礼，她真想录个全程视频发到网上去——她看见临冬财团的次子，佛哈商学院创校三百年夺得实战项目最高分的优秀学生，全球理想结婚对象评选第二位的好好男子，黑水晶，正像个马拉松选手一样向这边冲刺，他气喘吁吁，满脸通红，马甲衫钮子都扣错了，领带就随便打了个结，带尾还在风中飘，已全然不是照片中或电视中那个西装革履，形象端正，年轻得不容冒犯的俊俏青年了。

青金石自始至终没有太大反应，他注视黑水晶穿过自动打开的玻璃门，撞到一个女服务生，动作娴熟的把她揽住后转回原位，带着北地口音的通用语从黑水晶嘴里飞出来，化为轻柔的“对不起”。

青金石的手指轻敲在扶手上，一下接着一下。

“你这家伙！为什么突然走这么远啊……！”

这男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在见到桌旁的钻石后猛的住了口，苏黎世大街定制的西装外套在他手上抓得皱巴巴的。钻石倒觉得好玩，拎起黑猫的小爪子，友善的对他挥了挥。

青金石按着扶手站起来，来到黑水晶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上他的领口，拆开打得乱七八糟的领带，开始系他拿手的欧罗巴风格的领结。自从青金石来到了身边，黑水晶每个领结几乎都经过他的手。

“就这么出来了，连保镖都不带？”青金石唇上划开一个笑，“让你哥哥知道，今晚说不定就从北省飞回来训斥你。”

“少得意了，你不就仗着安特库尊敬你吗，整件事根本就是你的错吧！”黑水晶咬着牙低声说，两只耳朵都红了，他羞愤的时候，会把下巴往下压，一对八字眉在额上高高耸起来：“我早说过，在苏醒后第一眼就要看到你的。”

“你现在不是见到了我了吗。”

“但为了找你，我开车开了三公里，跑步跑了五分钟！比去见总统还要累！”

青金石又笑：“可郭斯特小姐在沉睡前允许过我自由行动。”

“她是她，我是我，我才睡了多久啊，那么快就当你的雇主不存在了？”黑水晶气急。

“那她还在吗。”

“走了。”黑水晶别开他银灰色的眼瞳，话语里掠过一丝沮丧：“再也不会出现了。”

青金石没说话，只把一枚完美的温莎领结推到了黑水晶喉头，跟着为他整理马甲衫的纽子，转到手上，系好两边蓝宝石袖扣，又往上，为他拨好头发，白皙的指腹划过黑水晶沾着细汗的前额，随后又用手帕把这些汗水抹走了。

他朝年轻的主人行了个吻脸礼，最后附在他耳边轻声：

“欢迎回来。”

这时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拿着手机围观拍摄的群众了，被黑水晶扶了腰的女服务生早就开心到昏在地上，穿黑色西装的高大保镖出现在走廊深处，穿过稀疏的人群走了进来，

“你先去车上。”黑水晶抓住青金石的手臂说：“父亲下午回首都，我们晚上要出席总统阁下的家宴，提早去准备吧。”

“我明白了。”青金石笑笑，又转回头，冲钻石道别，拿起大衣和围巾就先行跟一位保镖走了。

黑水晶这才认真地把视线投到一旁的钻石身上。钻石马上把手机塞到猫屁/股下，心跳了几跳。

“——女士，你还记得我以前问你的问题吗？”黑水晶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想把拉碧丝留下来，我该怎么办？”

钻石惊讶的注视着眼前的青年。

她记得自己当时回复读者邮件说的是什么了。

“方法就是，把你自己变成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只要永远勾起对方的好奇心，就不会有相互厌倦的一天。

黑水晶闻言苦笑：“可我做不到。我会失去他吗。”

钻石顿了一顿：“你就保持着自己的原本的样子不好吗。”

“可他知道我在不安。他什么都清楚，却从来不说，我觉得自己就像被绑架了。”

黑水晶抓着青金石留下的手帕，把整理好的刘海用力往后抹：

“我在青金石还是’她’的时候就已经遇到他了，他手里揣着塔罗牌，说想为我占卜，可我逃了，因为我早就从那张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宿命。你懂那种感觉有多荒谬？那时他才十四岁啊。”

钻石脑里闪过了波尔茨的脸，在这一刻，她明白了黑水晶发来那封信的原因。

“有时我们总太在乎别人的目光，总想着改变自身去讨好谁，但其实——”

钻石低头抚摸着怀里的小猫，两颗黑色的眼珠温顺地望向了她。

“但其实，真正需要改变的只是我们看待这些目光的看法，黑水晶先生，我们所忽视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一条近路——说服自己做个斯德歌尔摩症患者，至少你和我还能感到幸福，不是吗？”

＊＊

在钻石最畅销的一本小说《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登上荧幕的那天，黑水晶和青金石结伴出席了在月球首都举行的电影首映会，他们在春季开始前重新回到了公众的视线，照常出入学术讲座，也在红绿柱石的时装秀上露过面。当天，波波猫也穿起了银色蓬蓬裙，钻石穿银白露背晚礼服，她把它抱在手上，在红毯上回眸一笑的照片次日迅速登上了各大报纸娱乐版的头条，连宠物周报也不例外。

回到了大家身边的还有另一个人，帕帕拉恰尘封十年的FeetBook主页上出现了一条新动态：我回来了。

“我很好奇，像你这种薄情的爱人，在黑水晶先生消失的那段时间，你会寂寞吗。”

“何必旁敲侧击，你想讨论波尔茨的内心就直说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故事都是在对自身经历的无限复写。”

夏至的时候，钻石窝在家里撸猫，一边懒洋洋的用NSM同青金石聊天。变体期结束后，黑水晶正式升任临冬财团的副总裁，一周有五天飞去月球各地谈生意，还在投资开发地球旅游区，他有时带青金石去，有时却不，但已经多次提过要结婚，青金石却一直没给正面答复，依然在象牙塔里写他的第一本关于性别意识与变体期的论著，由于喜欢穿黑色长袍，最近还沉迷上了育人教书，正打算申请收研究生。

“怎么会，波尔茨可比我的男主角无情多了。”

“是吗？我看恰恰相反。”

屏幕上跳出了青金石的回复。

“我当时跟你谈论过身当女性的那段日子，你记得吧？变体可以是个寓言，是个象征，是场破碎却华丽的梦，却唯独不会是谎言，诚如其言：你变成了一枚顽石，哑口缺舌，没有温度，波尔茨却是只柔软的小动物，依恋着你。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我早就说过，如果会有人先受不住这场恋爱离开，钻石，那个人，肯定会是你。”

钻石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半饷没动。

然后才一字一句地敲下去：

“错了。我倒觉得，是当时的我以为自己对她没有存在的价值，只有被控制的资格，才会变成石头，给她一个机会体验分开生活的滋味——也许连波尔茨都没察觉，失去我，于她其实是条通往自由的捷径，你懂么，青金石，这就像你的黑水晶先生，从不会知道他的生活会因你的缺席而变得更完满。”

睡着的小猫轻轻一滚，一爪拍在了键盘上，恰好按到了关机键。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波波猫其实已睡了快一星期了，睡相就和波尔茨一样差，总爱滚来滚去。钻石把头贴在猫肚子上，摩挲猫脖那颗黑色的圆粒石首饰，想起这几个月与猫同眠的日子，便像有块沉重的岩石在她胃里沉了下去。

“金红石说，其实沉睡着的变体也是可以听到别人说话的，这十年，她从不间断跟帕帕拉恰聊天，谈论她自己，也谈论这个世界，帕帕苏醒的轨迹与我们的生活对接在一起，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她轻声：“所以你也能听到我说的话对吧。”

如果你能听到我的祈祷。

“那醒来之后，告诉我你在我变成矿石时在想什么好吗，现在我们已经扯平了哦，我也会和你说我现在的感受。”

想见你想得快要哭出来。

“如果变体期真的会让人成长，那对我坦率一次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对么？”

——来次巨大的改变吧。

“晚安，波尔茨。”

＊＊

她以为的黎明迟迟没有到来，却在现身的刹那引领排山倒海的光芒灌入她的梦境。她伸长手，却只见到弓成一座黑色小山丘般的背影在光中远去。等她真的睁开眼，却只有两面笼着日光的平凡窗帘回应了她的视线。

她刚想伸个懒腰，手臂却打到旁侧的物体，痛得她龇起了牙。

那是她的电脑。屏幕亮着，上面开着一个文档，正中央是密码解锁小界面，输入框上已经有四个字符停在那里了。

钻石打个哈欠，想着不会是昨晚忘了关电脑睡觉，便揉揉眼睛，打算合起屏幕，再赖会儿床。

却发现那个文档标题写着：如果你有波尔茨，你就有了一只猫。

她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了回车键，文档随即展开。

很普通的一份LifePage多媒体文档，以日历幻灯片的形式播送内容，最开始是大段的空白，仅有几个日期数字写在左上角，斗大漆黑，毫无美感。钻石纳闷的继续翻下去，20页后依然只有日期，便没有耐心，开启了全景模式，逐渐地，才在50页左右的地方发现了这些东西。

是照片。还有录像。标着日期和时间，以及地标，足迹遍布了首都市区内外，很多还是她熟悉的地标，她工作过的公司，常去的出版社，法斯的咖啡厅，金红石所在的医院，辰砂的雕塑工作室，还有圣马丁大学宏伟的雕花大门……没有音乐，没有旁白，只有风声和鸟鸣忠实地在画面中再现。

钻石楞在屏幕前，滑着触屏键一张张看下来。

春末，夏季，深秋，落满霜雪的冬季，晴朗的，下雨的，阴云密布的，火烧云赤金的边缘翻卷在奔腾的河流上……而在这些背景中，都有着同一位入镜对象，那就是一个装着巴掌大小的矿物钻石的蓝色锦盒，盖子开着，衬着金黄枫叶，宝蓝山脉，晚春红樱飞落的残影，宝石在渐亮的日晕底下发出七彩的光。

其实按钻石审美来说，这些照片缺点多多，有些取景角度笨拙，有些拍的像是镜头模糊了一角，但都老老实实的把中间那块安静的矿物钻石拍了进去……她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埋怨摄影师的技术太差，怎么把她拍得像块路边随便捡来的石头。

她早该发现床上的猫儿不见了，可眼里流出的眼泪让她忘记了这件事。

在最后一张幻灯上，摄着一个玻璃杯，地点就是卧室的桌子上，泛蓝的透明玻璃中，困着那颗钻石，晶亮的棱角在水下浸没，这是它唯一一张不带锦盒的照片。

那下面还写了一段话——她吸了吸鼻子看了，那是从《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里摘出来的。

“……你的青春来得始料未及，以致我来不及习惯崭新的你，总把你认错成一块冰糖，抛进水里就能溶解，后来真的想试试，却想起你是块石头，但如果真的这样多好，我只需一杯水，就能把你沉没在我身体的深处，喝尽了你，还有连绵的甘甜，在我的舌头上萦绕。”

钻石推开房门，看到波尔茨站在厨房，围着粉色的围裙，在煮意面。

她踩着空气中的番茄气味，走过去，扑在波尔茨背上，用力抱住她的腰，在她的胸腹上摸来摸去。

“怎么了。”波尔茨皱眉问，“还动手动脚的，你是水母吗？”

“真失礼，你见过这么貌美如花的水母？”

波尔茨哼一声扭过头去，右手摸上钻石颤抖的手指：

“把眼泪擦擦，你今天中午还有个杂志访问的。”

“知道了。”

钻石握着那只温暖厚实的手，把手指交错进去，却摸到了上面某个细硬的物件。在无名指上。

那是一枚戒指。

“波尔茨？”

“嗯？”

钻石把嘴唇贴在恋人的后颈上，挂着圆粒金刚石首饰的项带散发出无花果的气味，泪水落在上面，沾湿了沾着的一小撮黑色的绒毛。

“欢迎回来。”

END